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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九十四)春与夜莺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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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阿妈就是夜莺。”舒龙带着舒窈回了书房,坐在沙发上。

夜莺,舒龙的四房太太,曾经红港名动一时的歌女。

他给舒窈倒了一杯水,揉动眉心,轻缓长叹一息,才说:“有些事情,我已经多年未想起,你让我先想一想,该从何说起。”

往事如尘烟,不可追忆,不可提起,一想来还是怪自己,少年情事老来悲,恐见梦中人,怕再多想几分,又是睁眼到天明,不如将一切恩怨囫囵咽下,浑浑渡日。

舒窈喝一口水,看着舒龙起身,走至落地窗边,他望着远处水天一线,青波遥遥,有游轮远航,推一推眼镜,眯起昏花老眼,才能看清碧海香江里,依稀还有几点孤舟泛波。

“这些年红港发展越来越快,我还记得第一回来时,船还没有这么多。”他抬手放下眼镜,回头对舒窈说:“我与夜莺都是宝安县人,不过现在大陆也改名了,改叫深圳市,和从前大不一样了。”

“早些年还没规划深圳市,宝安县几个相邻村子都靠捕鱼为生,渔民的孩子从小就是在渔船上长大,伴随着海浪颠簸,日升月落,栉风沐雨,个个晒得浑身黢黑,半大的男孩女孩也分不清性别,远远一看都长一个样,都跟个水猴子似的,但夜莺就是不同,就算浑身黑得油光发亮,在人群里,也是最好看那一个。”

舒龙回头,仔仔细细地看着舒窈,目光有几分朦胧,眉目缱绻温柔意,像是透过她,看到了多年以前那个坐在船头,踮着脚踢着水,冲他摇一摇手,笑得眉目弯弯的少女,海上阳光刺眼,热浪铺天里,模糊视线中,她整张脸都化为虚影,只有牙齿雪白,像几颗玉贝珍珠,在闪闪发亮。

银铃般的笑声与浪花拍打声,伴随着海风与微湿的海水气,扑面而来。

他不由得说:“你和小春长得很像。”

“小春?”舒窈重复。

舒龙失笑,眼角皱纹深深:“真是老了啊,说这么久都忘了讲,夜莺是你阿妈艺名,她原名叫杨春,很普通一个名字是不是,可那时于她而言,日日夜夜都在盼望春天。”

“为什么?”舒窈好奇。

“等春天,等春来了,她身上担子也就轻了。”

“渔民们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为了方便早起收网,家家户户都临水建屋,偏偏小春阿妈早逝,阿爸是个上过战场的老兵,仗没打完就受了重伤断了一条腿回来,海边更深露重,一入了夜,水汽更要浸到骨头里,那条断了的腿得了风湿,一年比一年严重。”

“每回临近秋天换季,整夜里都能听见她阿爸哀嚎叫唤,就靠一些偏方,疼极了嚼一把草药胡乱吞,要么就忍忍到天亮,忍过秋,忍过冬,等开春天热了,也就好了。”

大约是血脉相连,这些与她无关的过去,落到舒窈耳朵里,心尖也不止住地抽疼,眼底有些发酸,她眉心蹙起:“为何…不买止痛药?”

舒龙叹一口气:“囡囡,昨今不同啊,那时候还是解放初,大家能吃饱喝足已是不容易,哪知道止痛药?就是知道也买不起,有闲钱都换粮食去了。”

舒窈讪然闭嘴,她忽然意识到,她方才脱口而出的话有一种自骨子里流露而出,那种久居高位、仿佛理所当然的天真愚昧,似曾在书中所看的那句——“何不食肉糜?”

舒窈有几丝说不上来的愧疚,她头一回真切地,尝试去设身处地地思考,倘若她是他,倘若她生活在那个年代,在连温饱尚不能保证的艰苦岁月里,她会不会咬下忍下去?

舒窈心里动摇。

舒龙接着道:“我与小春是邻居,她从小就与众不同,聪明又漂亮,谁都喜欢她,我记得那时我们念不起书,她就拉着我与一帮子穷孩子,天天去学校后窗趴着听课,老师也是好心人,从不赶人,反而拿来旧书旧课本,一视同仁,也幸亏如此,我们不至于不识字。”

舒龙呢喃细语,说了许多与小春的往事,譬如相隔几家的邻居入港赚了钱,买了一个收音机,时不时会放当时流行歌与戏曲片段,小春总能模仿地惟妙惟肖,十里八乡都知晓她有一幅好嗓子,一出声便犹如天籁。

舒龙告诉她,村里人人都讲如果小春身在大户人家,或是长在红港,也能去当歌星,小春听了总是腼腆一笑,脸上黑红红,说自己也只是没事瞎唱唱。

“但我知道她不是瞎唱,她有自己的梦想。”舒龙笑着:“我与她家离得近,经常看见她起夜,独自一人坐在海边月下,随着海浪阵阵,轻声吟唱。”

“随着她长大,再是心里有梦,也放不下日益严重,缠绵病榻的阿爸。”舒龙停住,饮一口茶,要继续讲她。

“为什么爹地说了她那么多……却不说自己?”舒窈忍不住问。

舒龙久久怔神,为何只字不谈自己,除了难以启齿,还有什么缘由?然而一切终将面对,他张嘴,动动唇,眉目深重,写尽悲怆:“因为…都怪我。”

满心凄凉不敢提。

舒龙生于1939年末,他出生那年,正时山河破碎,硝烟弥漫时,抗日战争尚未结束,他阿爸与杨春她阿爸,皆是赤诚男儿,手足兄弟,一生是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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