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5.墙上影子(1 / 2)
大脑具有自我保护功能。一旦接收的刺激超出可以承受的阈值,大脑便会启动各种机制来应对,譬如说遗忘。许多人从重大打击中恢复过来时,往往会失去与这份打击有关的感知或记忆,正是由于大脑将造成痛苦的通路阻断,以维持精神的正常运转。不忘记就无法继续活下去。所以只好忘记。和电路出现故障时会自动跳闸是同样的道理。遗忘会造成记忆有某种程度的空白或模糊。于是为了弥补缺失,大脑会自动填充出新的细节。即无中生有,即创造出能说服自己的、合理的解释。于那位病人,便是“我的家人要来接我了”。是错觉,是幻象,是前后矛盾,但是言不由衷吗?不见得。他说话时的神态,那种洋溢着满足和幸福的神采,周知彦并没能感同身受地体会到喜悦,反而有几分毛骨悚然。大概是源于那样程度的幸福,达到了无与伦比的最高境界,再没有更好的时候和更幸福的事了,已经在顶峰了。所以即使现在马上就会死掉,也没有关系喔!平静得令人脊背发冷。更令周知彦心惊的,是那样的神态他并不陌生。在岑少艾的脸上,他常常能看到。岑少艾坐在桌边等他做早饭的时候,岑少艾坐在沙发边等他下班回家的时候,岑少艾坐在床边等他进卧室的时候;岑少艾开玩笑的时候,岑少艾耍赖的时候,岑少艾从梦中醒来看到他的时候,岑少艾叫他“小周”的时候……岑少艾叫他“小周”的时候。现在已经很幸福了。马上死掉也可以喔。但是……“所以他是被警察送到这里来的?”说的还是那位病人,“因为妄想。”“说是因为妄想,或许不够准确。”姚亦华说,“那起事件发生的时候,对死者家属的心理疏导没有太到位,他早在那个时候就有抑郁的倾向。后来接连失去家人的打击过大,抑郁程度加深,引起严重的自杀倾向,所以才住了院。最早是在封闭病房监护治疗,后来病情有好转,自杀倾向减弱,才转到开放病房继续观察,结果……”结果现在可能又得回去了。姚亦华摊手。“至于你说的‘妄想’,”她说,“从我的角度来说,即使是医学上认定‘精神正常’的人,也不见得就没有吧。”妄想是什么,妄想是一种与事实相悖、却又被坚信不疑的观念。可事实又是什么?人的认知有限,对世界的感知只能从自身出发,无从抵达世界的全貌。因此所谓的‘世界观’,不正是在大脑中塑造出的世界吗?谁又能说它百分百重现了真实的世界。而真实的世界究竟为何?
墙上的影子是影子,洞穴外的太阳就一定不是影子吗?有太阳吗?有洞穴吗?有墙吗?甚至,眼睛是睁开的吗?耳朵是没有被堵上的吗?哪怕不上升到病症的程度,不是也经常会有人被指责,说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,完全听不进去别人的话吗?可是别人的话源自于别人的世界,一个人只能以自己的身体活着,只有自己的眼耳鼻舌,只能仰仗自己的大脑,那么自己的世界,又何尝不是唯一的世界呢?如果一个世界是唯一的世界,那还会有真实和虚妄之分吗?有形形色色的宗教信仰者,有形形色色的宗教习惯和忌讳。比如不吃某种特定的食物,不能做某个特定的事情。如果吃了,如果做了,会发生什么呢?会危及生命吗?排除那些谁也没办法预料到特殊情况,答案是不会,不会死的。但肉体的存活是一方面,另一方面却会造成对精神心灵的冲击。人的精神和肉体本就是不可分割的两部分,心理层面的问题严重了,最后也常常会导致躯体化症状。“所以……?”姚亦华:“所以我经常忍不住思考,治疗的边界在哪里。”换句话说,要治疗到何种程度才算结束。她是精神科医生,她身边围绕的,多数是对世界的认知在某种程度上被“扭曲”了的患者。出于个人的意愿、出于家人的意愿,他们来寻求医疗,为的是有一天能重返“正常生活”。可是哪里是“正常生活”呢?全部家人都死掉了,并且只是因为相信了一个荒谬可笑低级幼稚的蠢话,小孩子瞎编乱造都能编出更可信的说辞。要回到这样的现实吗?这样冷冰冰的、既不仁慈也不温和,既不美好也不值得高兴的现实。如果说治疗身体疾病的医生,职责在于消除痛苦,那为什么她非得把患者带回痛苦不可?“我这样说其实不太合适,”姚亦华眼中浮现一层迷茫,“邪教当然不好。可邪教的不好之处在于,它总是要剥夺一些东西。剥夺信众的财产,剥夺信众——尤其是女性信众——平等自由的基本权利,乃至剥夺性命本身。我听说警方最后的调查结果里,提到这起集体自杀的参与者,也就是所谓‘邪教的受害者’,在他们加入这个团体、相信这个理念之后,曾经的遭受的痛苦和折磨反而得到了疏解,反而得以好好地体验和感受了生活。所以我真的时常困惑,在哪里结束治疗比较好呢?医生是从死神手中争夺生命的职业,那面对有自杀倾向的病人,消除他们的自杀倾向不就行了,为此打造一个故事,引导出一个漂亮的世界,不是也挺好吗?”“如果谎言有一天被戳穿了,那样打击不是会更大吗?”“不会那么容易被打破的。”姚亦华说。和相信感觉不一样,相信信念更加稳定。世界的基石一旦打下,就不会轻易被撬起。无论符合或是不符合他们的预先设计,相信信念的人会将感知到的一切都融进他的叙事,因此便能无穷无尽地立足于无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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