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章(2 / 2)
福延街,那里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,凰月诸个子矮,伸长了脖子也看不清里面情形,脚下突然一空,鞠欢撑着她的腰,把她架到了肩膀上,凰月诸红了脸:“像什么样子,快把我放下!”“站得这么外面,咱俩至少得有一个能看见吧,不然白来了都,哎呀你快看吧,边看边给我讲讲。”就这样,俩人一个靠看,一个靠听,共赏了这场杂耍,回去的路上,鞠欢还念念不忘,一个劲儿地问她“那人真能从嘴里喷出两丈远的火?”“绳索直接从天上挂下来的?你看清楚啦?”“一刹那就从空盆里开出了牡丹花?”看他眼巴巴的劲儿,凰月诸道:“行啦,别念叨了,杂耍班子在羽都要待一个月呢,明晚还来这边表演,现在收收心,兑现诺言同我买新首饰去。”看首饰,鞠欢就没看杂耍那么上心了,凰月诸不管拿哪个簪子给他瞧,他都说“这个最好看”,还时不时地往门外觑着,似是在期待杂耍班子散场了还能从街上经过。
耳边突然多了什么清凉的东西,鞠欢“嗯”了一声,回过头来,看见凰月诸将一个飞燕状的耳饰贴在他耳边端详着。“干嘛啊?”他不明所以,随即“吭哧”一声笑了,“你想给我买耳环?开玩笑,男人戴什么耳环,打架时拽上了不得疼死。”凰月诸没说话,只是慢条斯理地将耳饰放了回去。得戴呀,她于心中暗自想到,如果做凤君,是得戴金凤耳坠的。而各人这样那样的心思或谋划,在某一天,又被新的事件打乱了。尚书左仆射融卿恽,怀孕了。他的肚皮日益隆起,却仍如常上朝,至于这是谁的孩子,他不说,没人敢问。凰月诸看了一会儿掌心里的飞燕耳坠,最后狠狠一振臂,将其扔进了清晏池里。这个孩子的来头,别人或许不知道,她却是再清楚没有。毕竟她也不是第一次在栖梧宫前撞见尚书左仆射了。融卿恽,这个母皇隐秘的爱人,幽灵一般盘亘在皇宫里,哪里都有他权势的痕迹,阴魂不散,令人作呕。最好是个男孩,她恨恨地在心中祈祷着。然而福无双至,祸不单行,月余后的一天,她的老师鞠风来,笑着告诉她,自己再过两年便要辞官归乡了,一生所学已编撰成书,于此赠予她。她呆住了,无数疑问从心头闪过,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却是“是因为融卿恽吗?”看到老师诧异的神情,她犹豫地解释道,“学生的意思是,是不是尚书左仆射,他……容不下老师?”鞠风来愣了下,继而爽朗地笑了:“当然不是,殿下怎么会这么想?”凰月诸沉着脸没有回答,在她眼里,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,融卿恽靠和母皇的关系攀附而上,官拜尚书左仆射,明明和右仆射左右并立,他却独揽大权,目无礼法地出入栖梧宫、怀孕了还不放权暂且不提,此时竟连自己最温和无争的老师也要排挤出朝堂了。见她不语,鞠风来的神情认真了些,牵过她的手,像同自家儿女谈心一般,诚恳地同她道:“臣要归乡,一是上了年纪,精力不济,身体亦不如前,需要好生休养;二是入仕半生,如今也倦了,便想寄情山水,换个轻松活法。”她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少女的手背,“月诸,我同融卿恽做了二十多年的同侪、朋友,我可以向你担保,他是极温柔中正之人,你能够信任他,我走之前将你托与他,做他的门生,你会受益良多的。”凰月诸听着,眼底却现出了近乎被离弃的愤怒和伤心:“我的老师,只有尚书右仆射大人您啊。”凰月诸仍记得,当她掏出攒了数月的例银,上下打点栖梧宫侍从,才获得了在恰当的时机见一次母皇和尚书左仆射的机会时,那位倨傲的权臣,只是轻飘飘地指点了几句,转头就将她推给了尚书右仆射。诚然,她现在很喜欢自己的老师,有时甚至私心觉得,比起母皇,老师还更像她的母亲些。可才过了几年呐,老师也要离开她了。融卿恽不想要她这个学生,她便被踢给鞠风来,哪怕哥哥姐姐都是他的学生,融卿恽党同伐异,自己正当盛年的老师便得下台,临了还得将自己托与他。多么屈辱,她夙兴夜寐、苦读不倦,为的可不是再受这样的屈辱。还有鞠欢,那个傻小子,尚不懂得丝毫男女情爱,等过两年他懂了,他已在颢州了,他会认识别的姑娘,约别人去看杂耍,最后和别人在月下散步,到时候,他哪里还记得她凰月诸呢。她不由得哭了起来,为即将到来的又一次被抛弃。若是自己能成为皇储,或许还能去向母皇请求赐婚。可是,融卿恽怀孕了,倘若是个女孩……那个幸运的女孩,既有坐拥天下的母亲,又有大权独揽的父亲,她是爱情的产物,会带着双亲的期盼降生,自己所追求的一切,她自孕育初始,便天然拥有了。自己努力了十几年又如何呢,依然不过是个被遗忘的卑贱琴师之女罢了。她想自己所求也不算多,不过想要一点确切的,真正属于自己的事物,可她所得到的,却只有接连不断的失去。她当年在葬礼上第一次见到融卿恽,便一直将他视为救命稻草,可他却是无情的神祇,对她的祈愿从来都视而不见,如今更是连她仅有的一点幸福都要夺去。彼时有多么渴求,现在便有多么怨恨。世间万事,怎能都由得他恣行无忌?那个孩子,不能出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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